采访时间 4月22日、23日

　　采访地点 济南

　　采访对象 邢锐亲友

　　“二子回来了吗？”邢天恩的葬礼上，人人都在悄悄打听这件事。2010年6月25日，一场意外的医疗事故，带走了69岁的山东足球泰斗邢天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老爷子也没弄明白，二子怎么几个月没来看他。二子是邢天恩大儿子邢锐的小名，在扫赌打黑的狂澜中，邢锐涉嫌操纵比赛，人关在沈阳。在山东省体育局和中国足协的极力疏通下，辽宁省公安厅网开一面，老父葬礼那一天，邢锐在警方的陪同下赶回济南奔丧，失魂落魄的邢锐与母亲、弟弟抱头痛哭，当日就被带回沈阳，许多前去吊唁的宾客至今不知二子曾回来过……（出于对采访对象的保护，本文中部分人物采用化名）

　　一段将门虎子的传说

　　正直邢天恩不许邢锐改年龄

　　1967年12月，邢天恩当了爹，按照山东乡俗，男孩的乳名习惯用“某子” 称呼，比如大子、二子、喜子、禄子、起子……邢天恩给大儿子取个小名叫“二子”，是把自己也算进去排行的，二子的大名叫邢锐。邢锐生在一个体育之家，爸爸是山东省足球队的队员，妈妈是济南业余体校的游泳教练。

　　邢天恩把邢锐和弟弟领进了绿茵场，邢家好友李融昌回忆说：“大儿子踢足球有能耐，二儿子 差点。”后来，邢家的二儿子也进过山东二队，但没踢出来，去念了大学。

　　邢锐从4岁就开始踢球了，和体工队大院的伙伴们踢着玩，不少人觉得他的启蒙教练是邢天恩，其实不是，给邢锐打下基本功的教练叫王可畏。直到1986年，邢锐进了山东省足球一队，才成为主帅邢天恩手下的兵，这是真正的“上阵父子兵”。

　　邢天恩对邢锐很严，他常对二子讲：“只有自己努力，才能取得成功。”在上世纪80年代，改年龄已经开始在中国足球圈蔓延，80年代末，中国足协开始组建国奥队，在年龄上有了限制，改了年龄的队员在选拔中更有优势，可是，邢天恩却不肯给邢锐改年龄，李融昌透露：“当时邢锐曾经对我抱怨过‘我爸太正统，坚决不帮我改户口、跑关系，加上我们这批队员实力都很强，我没被国奥队选上，以后也就失去了进入国家队的机会。’说这话时邢锐叹了口气，如果他当时改了年龄，原本可以和范志毅他们成为国奥队友的。”

　　老爸的正直，让邢锐无缘国字号球队，但他在山东队照样闪光。邢锐是中国足球职业化后山东队的第一任队长，这位“金左脚”的定位球功力很深，1995年率领山东队捧起足协杯冠军，1996年入选“全国十大中场发动机”。1999年，32岁的邢锐离开山东队，辗转于成都五牛和长春亚泰，2002年退役。

　　就在邢锐退役的前一年，投身足球事业43年的邢天恩也退休了，这位山东足球泰斗舍不得离开足球，开始教小孩踢球，李融昌说：“老邢还像以前带山东队那样认真，急性子一点儿也没改，他这个脾气，为后来得上那个病埋下了祸根。”

　　一个辛酸无奈的谎言

　　邢锐被捕，家人苦瞒邢天恩

　　邢天恩的确病了。

　　2005年，才退休4年的邢天恩突发脑出血，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被抢救了过来，但是从此以后，老爷子的生活无法自理，也不能说话了，他喜欢在家里看电视，特别是喜欢看球，看得兴奋了会比画双手。邢锐离婚后，并没有搬回家和父母同住，还是自己住在外面，邢锐和弟弟都是孝子，经常来到父母家中，帮助母亲一起护理和陪伴父亲。

　　前山东队球员杨益说：“职业联赛开始之后，邢天恩就不怎么抛头露面了，报纸上关于他的介绍也很少，外人并不知道他身体不好，才60来岁就病得这么厉害。但和邢锐熟悉的人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要不然沈刘曦怎么可能把10万元这么大的数目借给邢锐？”

　　2009年12月8日，在百度的山东鲁能吧里，有个叫“球评专家”的网友发了这样一个帖子：“本人是一名警察，最近在公安部的在逃人员信息库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山东足坛名宿邢天恩之子、前山东足球队队长——邢锐，涉嫌罪名——商业贿赂，也就是赌球，大家如有其线索，请赶快提供。”当时，这个发帖人遭到了狂呼滥炸般的指责甚至辱骂，球迷们是如此维护他们的老队长邢锐，根本不相信邢锐会参与赌球。

　　事后证明，这篇帖子是有根有据的。2009年10月19日，广药俱乐部副总经理杨旭被警方带走；11月6日，足协官员范广鸣落网；11月19日，轮到了冷波；12月15日，轮到了邢锐；12月底，轮到了沈刘曦。假球案主角的落网时间，清晰地显示出是谁供出了谁。

　　声望极高的邢锐卷入假球案，不仅震动了济南足球圈，更给了他的家庭沉重的打击。邢锐母亲和弟弟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老爷子知道这件事。行动不便的邢天恩平时总是在家里看电视，为了不让他看到儿子涉案的相关新闻，邢母煞费苦心。

　　然而，邢锐一下子消失了好几个月，邢天恩不可能没有察觉，邢家好友李融昌说：“以前，二子一有空就会回家照顾父亲，但是从2009年11月底开始，二子就不回家了，而且是长时间不回家。老爷子虽然卧床不起、没法说话，可是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的心里明镜似的！有人说邢天恩是被二子气死的，这么说肯定不公平，不过，二子出事，或多或少都会加重父亲的病情，他的这个病，本来就不能动气。”

　　一个退役名将的末路

　　生意失败·离婚·操纵假球

　　邢锐在山东足球圈的口碑，众口一词的好。前山东队球员杨益说：“邢锐人很聪明，讲义气，很豪爽。”山东省体育局官员孟祥原也说：“邢锐为人不错，人很仗义，所以后来他犯了事，我们这些认识他的人都觉得非常可惜。”

　　2002年退役之后，邢锐虽然有足球B级教练证书，但却没有像队友宿茂臻、唐晓程、郭侃峰那样顺理成章拿起教鞭，而是下了海。邢家好友李融昌透露：“邢锐开的是个外贸公司，为加拿大的一家企业做中方总代理，没赚什么钱。”

　　退役没几年，邢锐的幸福婚姻也触了礁。邢锐是在坐飞机的时候认识了他后来的老婆，这个高挑的女子是东方航空公司的空姐，地地道道的济南姑娘。巧的是，范志毅的前妻也是空姐，两人也是在飞机上认识的，考虑到当时空姐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都比现在高得多，足以说明，在中国足球职业联赛初期，明星球员是多么有魅力。

　　邢锐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后来，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邢锐曾经和家人说过，他并不希望儿子将来吃足球这碗饭，一切顺其自然。在邢锐出事前两年，妻子和他离婚了，儿子跟着妈妈过，2009年底邢锐出事的时候，儿子刚上小学四年级。

　　生意失败，婚姻瓦解，在球员时代风光无限的邢锐，成了彻头彻尾的失意者。山东省体育局官员孟祥原叹息着说：“当时邢锐正需要钱，有人找到他当中间人，托关系打假球，一方面都是熟人，他不好意思拒绝，另一方面，牵线也是有好处费的。”

　　那场让邢锐走上不归路的比赛，发生在2006年9月9日，那是中甲的第19轮，广州医药主场对阵浙江绿城。根据2010年初的公安案情披露，当时两队都有机会冲超，广药想让绿城放水，广药俱乐部副总经理杨旭打电话向中国足协联赛部工作人员范广鸣求助，范广鸣找到原青岛中能U19主帅冷波，冷波又找到了邢锐，在中国足坛闯荡了近20年的邢锐人脉很广，他找到了浙江绿城主力沈刘曦等人做这场球。

　　邢锐与沈刘曦达成80万元的打假球协议，邢锐向冷波要价100万，范广鸣则向杨旭要价150万，杨旭与广药俱乐部研究后，同意拿出150万。比赛中，司职前腰的沈刘曦等球员故意不好好组织进攻，广药3比2如愿战胜绿城，特地赶到广州“督战”的范广鸣和冷波拿到了广药准备好的150万元现金，通知邢锐取走100万，范广鸣和冷波平分了剩下的50万。

　　原本，邢锐应分得20万元“回扣”，但沈刘曦额外又给了邢锐13万，其中3万是沈刘曦主动给邢锐的辛苦费，另外10万是邢锐以父亲有病为由向沈刘曦借的。

　　一场低调沉重的葬礼

　　二子回来了，二子回来晚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2010年6月25日，邢天恩突然去世！邢家好友李融昌痛心地说：“老邢死得很惨……当时他感冒了，去医院吊盐水，用的是先锋霉素类的药物，没有做皮试，就直接吊水，结果过敏了，两分钟人就没了……这是一起医疗事故，但是邢家人很大度，和医院达成了和解协议。”邢家的老邻居王欣告诉记者：“当时老邢去医院，是托了人的，但就是因为托了人才坏了事，如果没托人，应该会按照治疗流程做皮试的……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老伴突然撒手人寰，邢锐的妈妈痛不欲生。山东省体育局主动提出要为邢天恩举行隆重的葬礼，邢母当时非常犹豫：“二子出了事，要不然丧事就不要对外声张了？”体育局的官员说服了邢母：“二子出事是二子自己的事，邢指导一生光明磊落，对山东足球也做过这么大贡献，一码是一码，不能因为孩子出了事就抹杀了老爷子的功绩。”

　　于是，在邢天恩辞世的第二天，《济南时报》、《齐鲁晚报》、《山东商报》等济南主流报纸都刊登了讣告和新闻稿：“原山东省足球运动管理中心高级教练员、国家高级足球教练员、山东足球队原主教练邢天恩因病医治无效，于2010年6月25日上午10时不幸谢世，终年69岁。中国足球协会、中国足球运动管理中心、山东省体育局、山东省足球管理中心、山东鲁能泰山俱乐部敬献了花圈，向这位足球老人表示深切哀悼。邢天恩从事足球事业长达43年，是山东足球的泰斗级人物，桃李满天下……”

　　6月27日，邢天恩追悼会隆重举行，数百名山东足球界、体育界的人士到场，殷铁生、王东宁、国作金等几十位邢天恩的门下弟子都从全国各地赶来。但在追悼会现场，大家的心里都装着一个疑问：“二子回来了吗？”当时，许多人得到的答案都是：邢天恩没能在临终前见到邢锐最后一面，这是邢天恩临走前最大的遗憾；邢锐也没能得到警方获准为父亲奔丧，没能送老爸最后一程，这是邢锐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是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的沉重代价。

　　然而实际上，在为邢天恩送葬的那一天，二子回来了！虽然回来晚了，但还是回来了！

　　这次济南之行，山东省体育局官员孟祥原将这个秘密告诉给本报记者：“我们省体育局当时给中国足协、辽宁省公安厅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让邢锐回来见老父最后一面，辽宁省公安厅还是很人性化的，他们同意让邢锐回来，但不能声张。”

　　那一天，在警方的陪同下，悲恸的邢锐从沈阳飞到济南，与最爱的父亲做最后的道别。根据警方的要求，邢锐只能和至亲见面，没有在任何宾客面前露面，因此，许多宾客至今都不知道邢锐在那天回来过。至亲包括邢锐的母亲和弟弟，他的前妻也带着儿子来吊唁爷爷，这也是邢锐被捕半年多以来，第一次和家人见面，难免百感交集。

　　孟祥原回忆说：“当时邢锐往返沈阳和济南的机票，是我们体育局和足球管理中心来承担的。邢指导葬礼的当天，邢锐就跟随警方回去了。”带着对父母的愧疚，带着对儿子的不舍，邢锐踏上了归途，等待他的，将是未知的判决……

　　邢天恩的葬礼虽然聚集了山东足球圈的精英，但却进行得非常低调，济南电视台在葬礼的第二天才知道了这个消息，连忙联系邢锐的家人想进行相关采访，其实，邢锐的弟弟就在电视台工作，但邢锐一家还是拒绝了采访，孟祥原说：“他们可以在镜头前缅怀老邢，但他们现在更担心的是邢锐，在邢锐宣判之前，他们家希望尽可能的低调。”

　　一个牵肠挂肚的母亲

　　大院里没人敢和邢母提二子

　　这里原本是一座古旧的足球场，现在改建成了济南体育系统的住宅区，2008年5月，为山东体育事业做出过突出贡献的人们欢天喜地的搬进了新居，据说，这个小区的1门到3门，住的是体育局的领导和最德高望重的退休教练、运动员，邢天恩的家，就在3门。

　　邢天恩在新房里住了两年，这是非常不幸的两年，瘫痪带来的痛苦，担心儿子的焦灼，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折磨着这个可怜的老人。如今，邢天恩已驾鹤西去，偌大的家只剩下了邢锐的妈妈一个人，小儿子一家经常会来探望她，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面对着一屋子的回忆，想念老伴，惦记邢锐，每一天都是煎熬。

　　62岁的邻居王欣，她的老公以前曾在中国游泳队效力，王欣指着那扇半遮着窗帘的窗户说：“你看，那就是老邢的家，以前经常看到老邢的对象推着他在我们大院里转，没想到老邢就这么走了，只留下他的老伴，60多岁就孤零零了。”

　　王阿姨说，经常可以看到邢妈妈出门买菜，“她的身体还可以，我们大院里都知道邢锐的事，但是没人敢和她提。”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的张赵坤老伯今年66岁，以前是篮球运动员，提起邢家的事，张老伯有点激动：“邢锐他们家每个人的人缘都很好，他们家出事，我们都觉得很遗憾、很惋惜，人家已经这么惨了，我们怎么忍心再去戳人家的伤疤？”

　　“我们一直都听说他们家大儿子有本事，可是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哪！现在的年轻人管不了，胆儿也忒大了！”王阿姨禁不住唏嘘，“老邢的对象想不到老邢就这么走了，更想不到儿子会出这个事，都是当妈的，我能懂她的心。”